《潮汕浪话》
野马画画静静
三中花
三中花,是酒花。
醉与醒,原本都属简朴明了的生命自然状态,自从世上有了酒,醉便丰富,曼妙,奔突纠结。醉醒之间,千奇百态。
潮汕境濒南海,地非寒凉,向不以饮酒闻名,善饮者少,饮少辄醉者多,或者因而于醉杯中三味更能感受入微。比如形容酒至半酣的惬意体验,就有个出神入化的奇说,叫三中花:
“这酒真是好,二两下肚,人就三中花三中花!”
那么,三中花是不是一种花,三中花是什么花?
十一届五中全会开过不久,1980年,汕头成为经济特区,比香港先行一步,饮上改革开放的美酒,“三中花”纪念的是这件好事吗?不像。我记得三中全会前我那好酒的目光如叔公已常叹美“三中花”。更小的之后,听老辈人学古(讲故事)、奶奶笑歌(说唱潮州歌册),经常提到《王茂生进酒》。大意谓王茂生与薛仁贵贫贱时结为姐妹,后来王茂生逃荒来到长安城外,闻说平辽王就是昔日投军的义兄薛仁贵,便以水代酒前往祝寿。薛仁贵说:“水比酒更香,饮水要思源。”假装喝得三中花三中花,宾主尽欢,传为佳话。还有曹孟德青梅煮酒,大人说,天上打雷时,那刘皇叔正喝到三中花三中花……
三中花,三中花,花花花,花非花……这样似醉非醉念叨着,我还真仿佛回到儿时生活的潮汕乡村,忆想出来两三种花。
一种花,名叫“九龙吐珠”。若有人家接二连三生一打男娃,终于诞女,不得了,九龙吐珠,后必大贵,那口气仿佛生下皇帝皇上!听多,就记住了。对同名的花,我反而谈不上非常喜欢,只依稀记得那是种普通花草,可盆栽,花瓣呈卵状长方形,中部膨大如伞,吐出的花蕾顶端如红珠。有院子的人家,如四点金下山虎之类宽院大宅,大都会在院子靠山墙处或后面石板地面上聚盆种花,其中少不了九龙吐珠。
一对父子生十子,现在听来不可思议,但此事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潮汕未为奇闻。我父亲还说过解放初政府奖励多生多育,曾见“像猪一样会下崽”的光荣儿子尊享牛车游街的殊遇,牛头系着大红花。潮汕地多湖沼平原,适合农耕。明清以来,人口快速下降,形成以深耕细作农业与乡里士族乡绅自治相辅的传统社会。门繁宗枝,家多丁壮,既能适应农业生产对劳动力的需求,又易成为一乡大姓,俗称“朝房脚”(乡里强宗。朝,白读如朝拜之朝,仄声。类似的俗词,有“朝人”,指有权有势者;“朝刺”:强悍霸道,蛮横凌弱,“刺流”即指乡里无赖、恶棍)。反之,“单丁”(独子)例属孤门弱户,常被指责、欺负,生女无男,视同绝后。我的家乡潮阳县,民间多子多福观念尤为深固,重男轻女很严重,普通家庭,再穷也要生男丁。这种现象,至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计划生育正式施行前仍如是。“九龙吐珠”可谓物极必反的另一极端现象。潮阳县于1993年改为县级市,又过三年撤分为汕头、潮南两区,划入广州城区。据说未拆之前,潮阳曾是全国人口密度最高的县级行政区。因为有这么的传统,实行计划生育期间,潮汕尤其是潮阳,一直为难治之区。不说农村的纯二女结扎,即使身为机关官员,教师医生,不少家庭宁冒被解雇公职、罢官出局的危险,也要偷生第二胎,头胎生女者更义无反顾。
如此一下,国策乡情、传统与现实之间,就形成长期的抗拒与缠斗。我高中毕业后曾在大学、机关呆过若干年,身边朋友偷生二胎者比比皆是。一般的做法是女方找个借口请假期,或者女的只好病退辞职,躲到乡下把女儿生下来,隐瞒不报。每隔一段时间,因为黑户实在太多,波及面太广,上面都会给出特殊政策,准许偷生二胎者主动向组织报告错误,宽大处分。所谓宽大处分,通常是民事降级、罚款、两两年内不得提拔,然后女儿上户口,成公民。数年一晃过去,没谁再记挂这事,该提拔的照样提拔,但父亲可以在同学同羡幕的目光中自豪地说:“我家老大……”“我那个细的……”因为官民人等皆视生二胎为正常诉求,检举控告者将冒天下之大不韪,单位领导也能尊重下情,往往“擎箸遮目”(假装糊涂、不察)。再说领导家里不定正藏着这么一个黑户,医生比病人危险来着。“法不责众”,斯之谓也。老子有言: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惧之?不畏死的我没见识过,不惜违背基本国策生二胎的,当日身边皆此辈。这一代人,现在已先后进入嫁女抱孙的岁数,该发财的已然发;混官场的,官位职务也已大概到头难再提拔,正入安享富贵渐近退休之期。当年之违禁者,今日二二得四,满满的劳模成就感,公退之暇,大可与老妻含饴弄孙,饮满一钟,三中花三中花地回忆两口子野火春风生生不息的逝水流年。
又一种花,是金银花。
潮汕农家多喜于在院子靠壁或门外围栏转角处砌个土台,种点杂花,上面再疏疏略略整个竹棚木架,让瓜与花连根同棚,共生互援。瓜有芋头、南瓜、葫芦瓜、秋瓜等,花则以蕨类类的金银花、夜来香为主。
夜来香太俗,且不丰富纷繁。我所喜者为金银花。
金银花又名野菊,是多年生半常绿缠绕及匍匐茎灌木。好种,易活,速长。金银花的主干半树半藤,佝偻屈曲一路向下,给搭个院子,转眼就铺满如盖。季节一到,花开满头。金银花花期很长,春末至初夏有几个月时间,续续开来,开之不尽,入秋未歇。花五出,初开雪白,数天后转成鹅黄,因这两种富贵颜色,《本草纲目》遂以金银名之。金银花另有一奇,是一蒂二花,状如雄雌相伴,又似鸳鸯对舞,又为此得名鸳鸯藤。金银花与瓜同棚,更是漂亮。想那冬瓜青碧如大玉巨璞,南瓜如玳瑁上釉,秋瓜吊瓜清润好看时,有似清辉玉臂。瓜们掩映在满棚浓密藤蔓枝叶与绽放的金花银蕊中,如重云裹轻雷,彩袂垂玉钩。棚上来鸟去雀,喧啾呼啄;棚下凝荫不动,卧狗走猫,鸡跟鸭语。母亲给娃洗澡,发顶耳际常可揩到白屎,不用问,是棚上鸟滴屎,棚下仔发财。
金银为虚,草药为实。金银花采出来晾干,红糖急煮,其味甘中微苦,清暑降火,宣风散热,能治百病。潮汕向以凉茶出名,其实认真分辨,凉茶是广府人的表述,我们叫凉水:“浮悦(感冒、发烧。悦,方音读Rua,入声。)啦?食碗凉水。”凉水之中,最平常易得者性温可口者,无疑是金银花水。
陈与义说:三十余年唯一梦,此身虽在堪惊。吾碌碌半生,无事堪惊,倒是一提金银花,至今尚能清晰浮现起儿时一次在邻家玩耍,攀架上棚采摘金银花的情景。记忆中的金银鸳鸯时光,早已折叠成旧式美人老藤箧压底的一件厚绿底地条纹衬衫。衣衫儿连同藤箧儿从头上倒扣出来,一点一点鹅黄、一簇一簇浮雪,摇摇荡荡。风浸开枝叶花粉,苦香腥甜,阴软温凉,摩颊荡额,撩鼻撄唇。金银花棚上空咸硬的日碱,经不起满棚翠蔓、满庭鲜芳地撩拨,也软细了腰,扑簌着指尖,猫过花罅叶隙,碰磕出大大小小金黄松酥的铜箔,应和着一双稚手地捻折,蟋蟋叫,哐哐响。蟋蟋哐哐中,两个小男孩在花棚下乍呼,欢跃,抢夺,打闹,小小刘海如撞鹿。她俩,便是邻家一对小小老婆。虽然我已经忘掉她们的名字和样貌,却记住了金银花在日光中开落的声音。我想,若时光可以倒流,我会择一个清夜,带一瓮花雕、数只醉蟹,去那低矮墙角金银花棚下,独个儿举杯邀月,桃源忆故人,三中花里醉花阴。
就又想出来我还真有过中午对花这么的雅事,那花还有个更动听的昵称,叫月下待友,昙花是也。
昙花名气很大,大就大在它花开花谢那与众不同的时间与方法上。这种仙人掌科的奇特花卉属附生肉质灌木,可以长到数米。因忌强光暴晒,昙花选择在繁星满天或月满的的秋夏深夜悄悄绽放,硕大、洁白,异常柔曼,如雪如月。但仅过1-2小时,即逐渐合上、枯萎,世谓昙花一现,又因而被誉为“月下美人”。
月下美人在等谁?答曰:潮汕人!
在潮汕,昙花有一个更温暖、更动人、更富戏剧性的名字,叫“月下待友”。
大约在十二三岁的某一年夏天,一个月风好清的夜里,我们一家四口:父母,我和弟弟,似乎也有父亲的一二位好友,曾一起围坐在我家院子花坛边上那株高大的昙花前,食茶聊天,一直守着、盯着。夜过半,昙花滚圆低垂的花蕾像突然醒来般抖动一下,然后开始逐渐慢慢打开,雪白的花瓣如最甜香最细长的空山鸟舌,一片一片、极慢极慢地逐渐伸展开来。第一个发现变化的人发出一大声高呼,之后,所有的人屏声静气,轻轻围拢过来,像迎接一个不能被丝毫惊动的天外来客、隔世故人、上清女仙,忘却了时间,只记住开放……要了解,那时乡村生活绝对清静有规律,人们早睡早起,正常状况下半夜过九点就家家熄灯上床,守岁之事只发生在新年。唯有神奇的昙花,能让一家人在蛙鼓虫鸣的宁谧之中月下待友过深夜。现在追想,素月之下好不容易等来那么一位冰雪佳友,却未修杯酒之敬,着实欠人家一回三中花。有时又都未免痴痴而想,若今日得一小庭如昔时,逢昙花于将放,当壶觞片脯,相携月下,夜初开樽,浅浅而酌,准至深夜,才五分酒意,恰素苞轻启,聊斋乍开,与此花中佳人同入三中境界,岂不快哉!
隔墙花影动,何处觅其中?
某日,我闲读古诗,邂逅三中先生。
宋代词人张先,字子野,一生诗酒优游,风流蕴藉。中年丧妻,他无限悲痛:“同过阊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?梧桐半死清霜后,白头鸳鸯失伴飞。”心虽伤,头虽白,生活仍在继续。词人之所以为词人,正在激情终生,至死未烬。据说张先于八十高龄仍纳十八佳人,且两情缱綣。老头子生命力之旺盛让苏东坡亦惊叹,发生出“一树梨花压海棠”这样奇瑰绝世的想象。
一生三,三生万物,这样一位老顽童张子野,半世性情,毕生妙绝,都在“三”中。
他吟出“云破月来花弄影”“娇柔懒起,帘幕卷花影”“中庭月色正清明,无数杨花过无影”,人称其为“张三影”。
三影之外,又有三中:“有客谓张子野曰:‘人皆谓公为张三中,即心中事,眼中泪,意中人也。’。”(李颀《古今诗话》)这三中花里人,正是张子野。我等潮汕酒徒的段位和张子野一样高,酒到半酣,心中事绽开花,意中人如金盏花,谁的眼里泪花飞?三中先生醺然起舞,潮汕酒徒更给他插上了满头鲜花!
野马画画朝云扶醉图